人类并不存活在目光中。

    殷寿是很多年后才想明白这点。

    幼年时竭尽全力,将所能够做到一切都推向极致——哪怕骑马射箭占卜祭祀所有课程都沐浴在教导者赞叹的视线中,优秀有目共睹——也从未在父亲的眼中看见自己。无关紧要者,就像策马奔驰时飞扬起的尘土。

    当风声呼啸着扑面而来,天地开阔,四野壮丽景色应接不暇,那些遍布于周遭环境的草木沙砾,自然不值得浪费心力仔细端详打量。

    仿佛未曾出生过,未曾真正诞生于世。

    不受期待也不被喜爱的二王子。

    通过乞求才能让视线片刻停留,转瞬即逝,在讨要夸奖时获得“哦哦”敷衍,很快就漫不经心毫不犹豫移开,“启儿来了,去赏雪。昨天吩咐宫人新制好裘衣,部落这轮缴纳的皮毛刚运到朝歌,天寒要注意保暖。”

    对殷寿而言,父亲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掌控者,天下共主的威严时时刻刻维系在偶尔扫过的冷淡目光中,不需言语就让他自觉退开避让。

    但殷启总能享用到毫无保留的爱,所拥有所面对的,俨然只是位普通寻常随处可见的乐呵呵好父亲。被从小带在身边亲自教导,关注衣食起居,哪怕再怎么胡闹任性肆意妄为都能得到包容与温情。

    “启儿!别急,先换上。”

    双方默契地忽略了静立在旁的他,伴随着欢声笑语离开。

    殷寿更多感到困惑。

    兄长与他,明明流淌着相同血脉,也是由同一位母亲孕育的子嗣后代,可在这个家里,在这段父与子的人伦关系中,自己却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早逝的母亲或许不会这样,旗帜鲜明地区别对待她的孩子——可记忆中那些往事太明亮也太遥远了,就好比四面八方耀眼光芒中模糊浅淡的影子,恍惚的瞬间就浸入暗沉夜色,无从寻觅——她真的存在吗?

    爱与温柔,自己也曾有幸获得过吗?

    殷寿小时候为父亲的偏心寻找过繁多理由,又在成长过程中逐条排除——并非性格,并非被迁怒,并非不够出色,并非做错了事情。似乎就没有缘由,困惑无法得到任何答案。

    那么,出生先后顺序,只因为这个?无力控制也无法改变的因素,生来如此,看起来会是个非常好的借口。与权力高度绑定的长幼秩序,无需言语复述所有人心知肚明的底层规则:尊贵的长子,卑贱的次子。

    几年前围观父兄融洽相处,殷寿偷偷学习过兄长言行举止,可再如何尝试去亲近,所收获依然是父亲截然相反的对待。

    并没有厉声呵斥,更接近于“视若无睹”,或许再加上对拙劣模仿者居高临下的审视隐约的厌恶与不耐烦。无论怎么做都没用,作为“次子”处境只有糟糕和更糟糕。

    昔日最懦弱也最偏激时,将所有怨怼指向内心,反反复复地自省,纠偏方方面面,在军中摸爬滚打磨圆棱角,甚至不惜以伤害自己为代价去换取上位者、名义上父亲的垂怜,结果就只淬炼了自身。

    不被爱怎么做都没有意义。

    值得么?

    捉摸不定却不由自主祈求降临的爱。

    很没道理的东西。

    他不在乎兄长那些偶尔的炫耀和针对。兄长反而会嫉妒胞弟的优秀,那是被娇惯长大才会有的孩子气,心血来潮时有恃无恐的捉弄和针对只是让殷寿愈发沉默内敛。父子,兄弟,不再奢求更多,他无法厘清家庭亲情究竟如何才算正常,但很明白成汤子孙的血脉就是他唯一的依仗。